也说胡适一段情
以我们这一代，来说“五四”前后的风云人物胡适先生，似乎隔得太远。只因八年前，我赴杭州，随浙江广播电台的董培伦去看望汪静之先生，从汪先生话中也知道了胡适先生的另一面。汪先生是“五四”时有名的湖畔诗人之一，1992年已是望九之年，却非想象中的那样老态龙钟。当我们进门后，阿姨说先生出门寄信去了，已有半个小时。问邮局在哪里，说在一所大学旁，离家约摸十五分钟的路。我有点担心，说天已偏黑，九十岁的老人独自出门，实在放心不下。阿姨却说，不碍的，汪先生走路稳得很……
董培伦与汪先生很熟，因此就免去了许多客套。先生矮个儿，穿着墨绿色卡其布中山装，脚上一双普通球鞋，看上去的确很健康。汪先生说话软软的，就像是在与自己的孩子拉家常，我们毫无拘束地闲聊着……汪先生说起了胡适，说起了曹佩声。后者是汪先生的姑母，胡适先生的情人。当时，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多，报上更是绝少披露。人们只知道胡适这一生中最钟情的人是韦莲司。汪静之是胡适先生的小老乡，就当许多人都在说“我的朋友胡适之”时，胡适却亲切地称他“我的少年朋友汪静之”。胡适对汪静之的特殊感情，并非仅仅老乡的缘故。究其最直接的内因，与几位妙龄女子有关，而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人物，就是曹佩声。
曹佩声是汪静之已故未婚妻的姑母，两人同庚。汪静之十五岁那年，第一首情诗就是写给曹佩声的，这多少让她有点惊惶失措，并说这是断断不能接受的。但汪静之对她的情感没有中断，而是整整维系了一生。他在1920年《题B底小影》那首诗中写道“爱情被压在磐石下面/只能在梦中爱你”，这可能就是他对姑母恋情的一种终极方式。而曹佩声对胡适的那份情意，最早要追溯至胡适与江冬秀结婚时，曹佩声是江冬秀的伴娘。在曹佩声眼中，胡适无疑是一位大人物，她的暗恋也属正常。曹佩声后来结过婚，丈夫是当地一个大地主的儿子。由于经年不育，丈夫以此为藉口公然纳妾，曹佩声不甘示弱。1922年冬，毅然与胡冠英脱离了夫妻关系。但这时，也在杭州的汪静之已有女友符竹因，在一次酒醉之后，曹佩声终于说出心里话：“我和胡冠英脱离关系后，当时真想答应你的爱。可一想到符竹因，她是我的好朋友，我不能夺人所爱……”可见曹佩声对汪静之也是一片深情。后来，曹佩声赴美国读书。这时，汪静之成了上海滩上最年轻的教授之一。1930年，曹佩声在南京大学农学院任教，汪静之前去探望，只有一张床，曹佩声以长辈的口吻命令他：“我睡这头，你睡那头，你给我暖脚吧。”汪静之自然不会拂逆姑母之意，因为他早知曹佩声已有心上人，这就是胡适先生。胡适先生在人看来，向是“发乎情，止于礼”的谨严式人物。张中行先生也说，风流人物容易风流，但胡适好像不是这样。这就是他与汪先生最大的不同，一远，一近。胡适死后，蒋介石送挽联：“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，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”，在蒋介石眼里，胡适就是一个完人。其实，胡适年轻时也曾浪荡过。1908年，胡适在中国新公学任英语教员。由于革命党人屡屡失败，不少人对前途忧心如焚，且心灰意冷，胡适也受影响，与他们一起上馆子，吃花酒，逛窑子。通宵达旦地打牌，日日大醉。有人根据胡适现存的59天《藏晖室札记》作了统计：打牌15次，喝酒17次，进戏园捧戏子11次、逛窑子嫖妓女10次。1910年3月22日晚，天下着雨，胡适与朋友又到妓院喝酒，胡适大醉，被车夫趁机掠去身上的财物，后又在街上与外国巡捕发生厮打，被关进巡捕房。罚款后回到家，胡适对着镜子看自己，浑身污泥浊水，脸颊伤痕道道，遂想起家中的老母，不禁懊悔万分，当天就给学校写了辞职信。后在同乡许怡荪、程干丰等人的劝说下，胡适开始闭门苦读，准备赴京应考留美赔款官费生。有趣的是，国文试题是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说》，这让当时的一个浪子来作答，实在是一种讽刺。胡适终以第55名考取清华庚子赔款留学美国官费生，这才有了一生中最根本的一次大转机。这段史料，是报上披露的。它的真实性，我不怀疑。因为胡适后来与曹佩声的一段情，出自汪先生之口，前后对照，也能看出一个大人物隐藏很深的风月心态。读张中行先生《胡博士》一文，知当时也有女士因未能得到胡博士的青睐而遗憾，但适之先生对一些女士也抱有同感，最有说服力的一个例子，就是符竹因这个人。符竹因是汪静之的妻子，与曹佩声同是杭州女子师范学生。她美貌出众，端庄贤淑，之所以能嫁给个头矮小的汪静之，主要是被他的诗才所折服。那本最著名的诗集《蕙的风》，实际上就是写给她的。胡适为这本诗集作序，鲁迅先生的评价也颇高。当年符竹因的追求者如云，其中最甚者，莫过于胡适的侄子胡永思。那一年，胡永思从北平来杭州度假，一见到符竹因，即堕情网而不能自拔。胡永思是曹佩声姐姐的儿子，其苦恋博得曹佩声的同情，最后也站出来为之求情，但符竹因对汪静之已是一往情深，一概不予理睬。胡永思竟一病不起，在绝望中一命呜呼。此事惊动了胡适，他多次提出要见一见符竹因。不论在杭州，抑或在北平，每次都要提出这个并不过份的要求，但均遭符竹因的拒绝。1948年，胡适先生离开大陆赴美，在上海与汪静之有过最后一次长谈，亦是未能如愿。符竹因的美，对擅长考证的胡适来说，恐怕永远成了一个美丽之谜。1986年，符竹因去世。汪先生的书房里。挂有一幅她的照片，确实美貌动人。她与汪先生整整相爱了六十年。胡适与曹佩声一段情，是曹佩声亲口告诉汪静之的，而胡适也曾有意向他透露过。1923年夏天，得知曹佩声已与胡冠英脱离关系的胡适，突然来到杭州，悄悄住进烟霞洞和尚寺中。他这次是特意为曹佩声而来。当年江冬秀的小伴娘，成了他的红颜知己。他俩秘密同居了一个暑期，这是曹佩声一生中最重要的情事。事后，曹佩声平静地对汪静之说：“我们从小青梅竹马，却没有爱的缘份。过去我为丈夫守节，从现在起，我要为胡适之守节了。”可见曹佩声爱得也是坚决。汪静之当时虽不敢相信，却也只能尊重曹佩声的选择。一日，汪静之去看望胡适先生，心情极好的胡适取出一首新作《梅花》给汪静之，单看诗的标题，汪静之就知事情果如曹佩声所说，因为曹佩声一生最钟爱的就是梅花。胡适这一生什么都懂，唯有农学未涉猎。曹佩声之所以赴美学农，实际上就是为了胡适。曹佩声与胡适这段情，一直维系至胡适离开大陆的那天。之后，曹佩声果然孑然一身，实现了为胡适守节的诺言。文革中，曹佩声来杭州，汪静之与符竹因有意挽留定居杭州，她拒绝了。但她还是将自己与胡适交往的日记、书信全部交给了汪静之，并说：“等我死了，就把这些烧掉……”1976年，曹佩声在老家病故，汪静之按照她的意愿，将所有遗物化为灰烬。胡适先生的这段情，实际上，并没有损伤他光彩夺目的一面。太完美的人，不免有虚假之感。汪静之在说起胡适时，始终尊敬有加，丝毫没有不慎之处，只是一段真实的往事而已。汪先生是胡适的“少年朋友”，这是胡适自己说的，可见胡适对他的厚爱和信任。胡适先生是大人物，但绝不是什么完人，蒋介石出于自己的需要，其语不足信矣。胡适在北大做校长时，也做过一些“公报私仇”的事情，这是红楼老人张中行先生在文章中提及的。而在1938年，胡适时在英国，当他得知中国东、北半边已沦陷，北大旧人中还有知堂老人在北京时，就写了一首白话诗相赠，其中有句“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/ 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”，诗是写给周作人的，但此时用来形容他与曹佩声的一段情，恐怕再恰当不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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